鸥洋:尝试“意象油画”的当代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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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艺术家鸥洋
1937 年生,广州美术学院教授、中国油画学会理事、法籍著名画家赵无极学生。
早期作品风格倾向写实,1985 年开始“东方意象”油画学术探索,鸥洋首先提出“意象油画”,被艺评家评为“中国最早举起意象油画旗帜的人”“为中国油画本土化提供了具有学术价值的范例”,其作品受到国内外关注,曾获美国加州政府颁发的荣誉奖,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中国驻英大使馆均有收藏。
鸥洋:尝试“意象油画”的当代表达
采访 _ 胡少杰
漫艺术= M: 您在 80 年代第一次提出“意象油画”的概念,然后在这个线索上持续探索了几十年,那么您当下对“意象油画”的认知,和 80 年代探索初期相比较,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
鸥洋= O: 在 80 年代中期,为寻找个人油画语言,我曾去“赵无级绘画班”学习,受到赵先生的启发,开始了油画东方之路的探索,当时我虽然明白,中国传统艺术的核心精神是“意象”,因而提出“意象油画”作为我的探索目标,但实际上我那时对“意象”的认识却十分表面,只以为“意象”就是中国文人画传统,因而我将油画探索重点放在吸收中国文人画的表现形式,似与不似的造型,洒脱富有节奏的笔法及水墨趣味。将其与西方印象派油画光、色结合,以此达到追求具有中国风味的个人独特的油画语言。
1986 年在广州首次举办新探索的油画作品个展,我这种新的油画语言在当时非常少见,因而引起了画界关注,随后 1991 年、1998 年、2007 年、2010 年,几次在京沪的个展中,通过不少艺评家在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评论,以及他们所写的文章,给我在“意象”理论上补了课,使我逐渐理解“意象”这一美学概念的深层含意,认识到我所提出的“意象油画”概念,所体现的中国艺术核心精神,实际上已涉入东方的哲学命脉,其中的学问非常博大精深,只运用文人画表面形式技巧来表达“意象”,是远远不够的。随后,我是一边学习一边实践,让自己从表面借鉴传统文人画形式、技巧,逐渐转向深层的传统审美内涵的探求。
往事并不如烟 150cmx140cm 麻布 油彩 综合材料 2016
蹉跎岁月 140cmx150cm 麻布 砂胶 油彩 2012
M: “意象”应该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审美趣味,它背后的支撑是东方传统的文化观想。经过几十年的创作和探索,您觉得怎么才能走出浅表的语言上的中西结合,进而形成一种真正的独特的个人化的艺术语言?
O: 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及领悟,我对“意象油画”的理解及探索也一步步从浅走向深处,重点在几个方面:
一、加强对“意象”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认识。
中国艺术“意象”传统,区别于西方最重要一点是其思维方式是形而上的,强调“道法自然”“境由心生”,将个人对大自然客观景物的视觉印象,转入成主观的“心境”,也即眼中之所见到了心中,已成心中所生的“心生之境”了。大自然所有物象,也只是作为创造心中“心境”之凭借,这开启了艺术家主观地、自由地表述之门,形成了画家可在作品中尽情“抒发胸中逸气”追求“尽意之意”“意在画外”“诗化性”的“意象”审美。这种思维方式及观念的转变,帮助了我摆脱过去长年如实描绘眼中所见的绘画习惯,更多选择去描绘内心感悟的东西。
二、在“意象油画”中发挥油画特性问题。
最初探索“意象油画”,为吸收中国传统文人画趣味,用的材料和技法,偏重水墨特性,缺点是降低了油画特性,有时甚至像是在油画布上画中国水墨画,幸好及时更正此倾向,在创作中尽量发挥油画专业上特性,注意色彩层次、笔触技巧等,丰富了油画的表现力。
三、在“意象油画”中充分运用艺术表现的各种形式元素。
为了表达“心中之境”,使作品“尽意之意”,我认为一切艺术形式元素都可拿来利用。在我的“意象油画”作品中,造型可以“似与不似”,也可以“具象”甚至“抽象”。技法上可以吸收采用中国文人画技法,也可以吸收西方古典油画,印象派油画的传统技法,创作上也可以运用一些现代材质,肌理特效等。总之,不拘一格地达到作品最佳表现力。我认为艺术贵在创新,语言的表现力每一点都可以通过不断发现及创造而使其更具感染力,我每幅作品都会根据不同的感受,通过各种形式元素的利用,尝试各种技巧手段,努力使作品达到理想效果。
四、研究作品如何紧随时代,与时俱进。
我们面对前进的时代,对客观的感情也是不断变化,我认为吸收传统文化,并不是抱着古人的图式不放,也不是以为在作品里表现古人那个远古时代情调,就是体现中国传统美学了,而是应将自己在所生活时代的所思所想在作品中体现出来,也即是使作品更具有“当代性”。当今活跃在中国的当代艺术,虽原本也是从西方传入,但其中艺术关注当代社会这一点,应是可吸收的。
在我们生活的社会中出现的各种现象,包含一些社会不公及底层弱势民众的生存困境,都能触动我们的内心而产生表达的欲望。但如何表达同样面临选择,有些当代画家较多选择仿西方当代艺术的图式语言,显得怪异难懂,似乎拒民众于千里之外。我不会去模仿西方当代艺术的图式,不想采用连自己都不懂的语言。在我的“意象油画”当代性探索中,力求立足于中国传统审美习惯,努力地找一种中国式的“接地气”的当代语言。
中国传统艺术将客观视为“凭借”,已形成了隐喻象征性的审美习惯,将自然物予以人文的意义。最近,我试着将中国传统绘画中类似小昆虫这些喜闻乐见之类的题材,引进“意象油画”作品中,借以隐喻当代生活。新作“朋友圈的祝福”画中的蜻蜓与枯萎莲蓬的对话,隐喻人文的关怀;在抽象空间里,一群拥挤在一起的小蜜蜂的作品“职场”,暗示打工一族的生存竞争困境。又如将一些具象小昆虫放在抽象图式中的“漂泊的小虫”系列油画,隐喻离乡背井来到陌生城市的农民打工族之茫然……,用这些其他油画家极少触及的中国画传统题材、中国式的图像关注当代社会生活,这也是我尝试的一种接地气的中国当代艺术语言。
朋友圈的祝福 150cmx140cm 麻布 油彩 综合材料 2017
职场 150cmx140cm 麻布 油彩 综合材料 2017
M: 在您看来,油画的“意象”表达,和中国画里的“写意”,相通之处和区别之处分别是什么?
O: 一般来说,中国画里的“写意”提法,偏重于文人画的表达形式,更多是指画风,是区别于工笔画而言,如 XX 大写意之类。而“意象油画”应不仅包含有中国画文人画的“写意”语言,其涵盖面应更宽,更多倾向从作品内涵上传达中国艺术的美学精神,风格上不限于非得是文人画似的“写意”,也可以呈现工笔的形式,造型上可以“似与不似”也可以通过描绘某个具体形象来表达形而上的观念,因此时所采用的“具象”已非客观自然属性的“具象”而只是拿来作为主观表达的凭借,达到“尽意之意”。也可用到抽象的图式,来作为主观“意”的暗示,例如我画“往事并不如烟”就是用抽象点及线,暗示伤痛往事的点滴留痕。
M: 您是学院油画专业的科班出身,无疑受了严谨的写实造型训练,当您把写实语言转向意象化的半抽象表现语言时,是怎么处理之前的训练经验以及造型习惯的?
O: 我 1960 年油画系毕业直到 1986 年探索“意象油画”之前,都是从事写实绘画,在当时画界算是被认为有一定水准的画家,尤其是色彩方面常受称赞,作品经常发表和入选展出,业界对我的写实水平非常肯定,甚至到我转向“意象油画”探索许多年后,仍有不少专业人士为我放弃了写实画风而感到惋惜。我自己则十分清醒,艺术贵在找寻“自我”,我当年放弃的是人云亦云,缺乏个性的画路,这是个明智的选择,以前为打下写实基本功所下的苦功,包括到外国博物馆临摹经典原作,这些我都将其视为我的基础财富,对我后来“意象油画”探索会有正面作用,我在写生中锻炼了造型能力、色彩观察辨别及画面技巧运用能力,积累了作画经验,帮助以后“意象油画”的创作实践时更能得心应手。
漂泊的小虫系列之十一 50cmx60cm 麻布 油彩 2017
小昆虫看世界之六 80cmx100cm 麻布 油彩 综合材料 2017
M: 近些年来,“意象油画”在国内油画界似乎变成了一个很普遍的甚至是口号式的创作指导思想,无论是风景写生,还是人物肖像,都以“意象”为审美追求。您作为最早的概念提出者,以及艺术界德高望重的前辈,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O: 前些时候已有一些油画家开始将艺术探索重心放在“意象油画”语言上了,而最近由于国家提倡复兴传统文化,主流油画界也开始重视在油画语言上表达中国传统精神,并提出“写意油画”口号,掀起“写意油画”热潮。油画界重视中国传统精神,这本是好现象,可惜未见多少人沉下心做些学术研究,弄清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核心是什么。有点一蜂窝赶时髦之感,就其将“写意”,概括为体现中国艺术的核心精神,对此便有了争议,评论家林木先生写的文指出:中国艺术的核心精神是“意象”而不是“写意”,“写意”只是中国艺术体系中极为局部的方式。他还指出,将文人画书写性画风来代表中国艺术核心精神,无形中排斥了中国工笔画形式的位置。
我很同意林的观点,所谓“写意”应更多是指文人画的绘画风格,是偏重于用笔洒脱如行草,不求形似,多水墨性的逸品画体,这正是我最初探索“意象油画”时所吸收的一个浅表形式,尚未算进入真正中国艺术的核心精神。从观看目前一些打着“写意”旗号的油画展中展出的油画作品就可以发现,不少画家仍然只停留在表达眼中所见,作品很多如过去常见的对景写生,有些只不过吸收了些文人画的洒脱行草用笔,色彩大胆夸张些,甚至类似德国表现派画风,又出现众多人云亦云,风格雷同的作品,关键是未改变对客观自然的观察及思维方式。
中国艺术融汇主观的“以心为象”“以情为象”,一切客观对象经过主观的“心”,已形成完全不同客观的纯个人之“境”了,也即是同样的自然景物,在每位画家个人观察思维下,自然便会有纯个人的独特感悟与表达,不至于与其他画家作品雷同,除非刻意模仿。
漂泊的小虫系列之六 40cmx40cm 麻布 油彩 综合材料 2017
漂泊的小虫3 40cmx50cm 油画 2017
M: 从您的青少年时期,一直到今天,大半生都没有离开绘画,没有离开艺术,那么到今天回头看这走过来的历程,您觉得,绘画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一种表达自己的手段?或者是已经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O: 我从小兴趣多样,文学、音乐、美术都爱好,考美院同时也差点考音专学作曲,后因先考上美院便从此专心画画。我天生好奇,喜爱各种尝试,虽是学的油画,但同时又尝试画水墨画、水粉画、丝绢装饰及各种材质的画种,而兴趣又会时时转移,笑称“变心”,总之,我属于非常不安分的那种人,尤其特喜欢去触碰别的画家忽略的冷门,如 60 年代迷上水粉人物画,那时全国只有用广告色画的宣传画及个别画家画的水粉风景画,从未见过水粉人物画范本,我开始了用广告色画水粉人物画,做了大量的写生及技法研究,也画了创作,很有成就感。我 1962 年创作的水粉画“金色的秋天”得到许多人赞赏,还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以后,发现许多人都画水粉人物画,我便不再去画了,转而进行别的尝试,如在水墨画中引进光与色,画阳光感的中国画等。后来放弃写实油画改攻“意象油画”,能坚持这么多年不变心,一是因为“意象油画”这条路太深远,值得花一生精力投入;二是长期以来“意象油画”被忽略,是冷门给了我许多个人探索空间,让我的兴趣不减。
母与子 112cmx130cm 麻布 砂胶 油彩 2012
花非花 雾非雾 130cmx112cm 麻布 油彩 综合材料 2017
M: 您经历了中国各个重要的历史时期,是时代的在场者和见证者,那么直到今天,在您看来艺术和时代的关系是什么呢?
O: 我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在我印象中,整个少年、青年时代以至后来到中年“文革”后,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一直过着不平静的生活,回想我们的人生,总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现在年轻人很难理解老一辈在那个年月的处境。甚至有人责怪他们文革时为何画些虚假粉饰现实生活的作品?实际上,老一辈艺术家非常单纯,以极大的热情迎接解放,又以极度的真诚,拥护党的“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方针路线”,努力地为让自己成为合格的宣传工具而心甘情愿接受思想改造,按现在的说法“洗脑”。当时所有的艺术工作者,首要的必须清除艺术家向往“自我”的念头,但这点做到并不易,因此,批判、改造运动也从未停息,艺术家们避免不了时时被整、被批的命运,一不小心便触动雷区。虽然艺术上有“百花齐放”的口号,但在“左”的氛围下,处处都是禁区,除了许多题材根本不能碰之外,也不能多讲艺术性,追求“美”,那时追求形式感会被批“形式主义”,画抒情的画会批“小资产阶级情调”,甚至按传统的审美画山水、花鸟画也会被批,油画的范本只有延安的土油画及苏联现实主义油画,有画家私下见到欧州印象画派油画,从中学习色彩被发现,立即受批。批那些年虽然有时会遇上国家要重视科学文化的发展,会给艺术界宽松环境,但很短暂,很快又会被新的政治运动代替,重新用“整风”办法,收拾那些在“宽松”时期“露出个人主义尾巴”的艺术家们。作为我,由于天生较“我行我素”,爱“特立独行”,所以一直是被收拾的“白专分子”。可我总也改不了追求自我天性,作画一定要表达真实个人感受,有时我的作品会“平安”,或者甚至获得意外肯定,那也是可能我经过“洗脑”,使个人感受刚好合乎了时宜,如在“文革”时期,我为了反叛画油画必须“红”“光”“亮”而拒绝去画油画,转画创新的水墨画“雏鹰展翅”及“新课堂”,将西方光与色引进水墨画中,这两幅作品获得当局高度肯定,至今仍被当成经典作品,评论家易英评论我当时获得的成功的这两幅作品“这几乎是纯美的创造,题材不过是显现这种纯美的媒介。革命现实主义为这种创造披上了伪装”(摘自易英文“鸥洋艺术浅析”)。我自己则认为只是刚好撞上了当时“文革”运动打击老画家,提倡革命创新的时局而已。
沉浮 82cmx140cm 毛布 油彩 1986
觅空NO.4 140cmx150cm 麻布 砂胶 油彩 2008
执手天涯 140cmx150cm 麻布 砂胶 油彩 2012
M: 那么在您看来,您经历的这几个阶段时期,哪一个是您艺术的黄金时代?您的青年时期?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是当下?
O: 在我经历的几个时期,我认为艺术的黄金时代应是改革开放时期,尤其是八九十年代,那时政治氛围宽松,艺术家们纷纷重新去寻找“自我个性”,艺术开始活跃,风格也多彩,多种艺术流派并存,出现许多好作品,的确感受到“百花齐放”的繁荣,我也是在这个时期找到“自我”的艺术之路。
可惜由于未很好清算文革流毒,随后文革及左的阴影始终盘旋,体现在主流画界仍有被束缚的保守状态。
但从我探索“意象油画”这一角度出发,由于当下国家提倡传统文化复兴,倒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较好氛围,回想这么多年来我探索“意象油画”时不被主流画界待见而被边缘的冷遇,参展全国美展时,我的“意象油画”一次次在广东初选时便被刷下,回顾三十年来探索中所感受的孤寂,对比之下,当下应是最好时代。现在越来越多的油画家加入“意象油画”探索队伍,“意象油画邀请展”,频繁举办,也有成立“意象油画研究会”,很是热闹,更发现不少青年油画家画的“意象油画”作品非常棒,让我很欣慰,艺评家陶泳白曾写文形容;“当今,‘意象油画’已蔚然成风,虽然人们并不知道鸥洋是最早提出‘意象油画’概念之人,此时的鸥洋恰如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中的‘她’”。
红与黑80cmx100cm 麻布 油彩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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