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骥:边缘化是我的生存习惯|在场者的荣光1979-2019中国当代艺术四十年个案样本

作者:漫艺术 2021年03月30日7306 次阅读



我不想过分强调自我的独立,因为独立就必须占用空间,我希望的独立是无可奈何地在某一个局限的范围内实现自己。

—— 陈文骥



陈文骥:边缘化是我的生存习惯|在场者的荣光1979-2019




陈文骥:边缘化是我的生存习惯


采访 _ 胡少杰



漫艺术= M : 还是从您艺术上的这次转向说起吧,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由具象语言转向现在这种偏抽象的表述的?


陈文骥= C:这次转向其实是在经历了一个过程后逐渐完成的。从 2001 年开始,到 2005 年基本确定。但是这期间对外的展览还是保持两条线,一条线还是之前一直在完成的风景系列,另一条线就是开始摸索新的偏抽象的视觉表达。一直到 2009 年在东站画廊的个展,才算是比较彻底地转向到现在的这种表现语言。


M: 这次转向背后的契机是什么呢?


C:1999 年我在四合苑画廊做了第一次个人展览,在这之后我就开始了一些思考,我忽然觉得应该淡化风景系列中抒情性的部分,应该尽量去掉视觉表达之外的东西,让自己的艺术更单纯,更理性一些,所以我就试着逐渐简化语言,简化所表现的物像,淡化个人感情因素,然后就慢慢地走向了一种偏抽象的表述。


M: 早期的静物、风景和您现在的这种偏抽象的视觉语言,它们之间是否有一种内在的联系?


C: 肯定是有,我自己其实后来也去回顾了一下,总结出来一条脉络。我一直对工业时代的产物有一种迷恋,可能跟我自己的成长空间有关系。我在上海长大,出生在工人家庭,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很多和工业时代有关的视觉形态的东西。我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艺术线索,基本上都是在这个经验范围里寻找一些自我表述,不管是早期的古典写实,还是后来抒情化的风景系列,都带有一些对工业时代的一种迷恋。而现在这种抽象化的语言其实是更集中地对物质进行极致化的处理,让视觉表达变得更加纯粹,形式上更加简洁,更加单纯。

陈文骥:边缘化是我的生存习惯|在场者的荣光1979-2019

温度

铝塑板上油画

141 cm × 66 cm

2014



M: 这种语言上的极致化,它是一个最终的结果,还是一种无限趋近的过程?


C: 其实这种极致化的表达不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转换,它更多的是我个人精神上的一种自我设计,或者是让自己进入到某种限定的范围里去完成自我,对个人来说它可能会带来某种精神上的满足。所以对我来说其实不是所谓的在追求语言极致,而是追求自我完成的一种方式。其实谈不上我对这种极致的结果有多迷恋,我更热衷的是在这个反复接近的过程中产生的某种美感。或者是一种不断地给自己增加要求,不断地自问、自省,带来的某种强迫式的甚至是自虐式的快感。艺术家多多少少在思维和行为上有的时候会比较偏执,甚至是病态,但对艺术家个人来说,会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满足。


M: 如您所说,这种略带病态的,偏执化的满足感,其实是极其个人化的东西,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是在您作品中完成的却是一个极其克制、极其有秩序的视觉结果,这是什么原因呢?


C: 所以这就是一个问题,艺术家有的时候特别想在作品中掩盖自己的偏执,掩盖自己的纠结,掩盖自己的这些矛盾,最终完全走向另一种极端结果。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我分裂。



M: 一种自我叛逆或者自我的悖论?


C: 可能是。但这个极端的结果也不是最终答案,也只是暂时的。


M: 暂时的?


C: 因为没有什么终极的答案,这都是暂时的。艺术家的灵感、欲望、认知,都是不确定的,也只有这样才可以有下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这样他就会不断地变化,就是鲜活的,是一直存在着的。


M: 那么在创作中您怎么界定您的作品是否最终完成?在我们看来,您的作品都具有高度的完成性。


C: 这个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难题。表面上看很简单,只要是按程序来完成就好了,但实际上在过程中随着内心变化,对每一次眼前的结果都会提出一些新的异议和要求。其实我可以把这个事情简单化,就按以往的程序完成就可以了,但是这和我的内心经验是背离的。我对过程中的内心变化特别敏感,这种敏感对创作提出了苛刻的要求。诸多因素让我自己必须在原有经验的基础上再重新调整,重新排序,对我原有的已经习惯了的方式再做一些新的处理手段。然后很可能会下意识地做一个暂时完成的结论,这个结论可能完全不符合一开始的完成标准。其实我的很多作品在画完的时候可能我并没有接受它,然后放一段时间会再进行调整。也有一些作品当时觉得可以保留,但是过一段时间又会发现它有新的问题。所以说我也不确定作品怎么样才算完成,一直也很犹疑。




陈文骥:边缘化是我的生存习惯|在场者的荣光1979-2019

满意

布上油画

197 cm × 350 cm

2009



陈文骥:边缘化是我的生存习惯|在场者的荣光1979-2019

左|右(粉红)

铝塑板上油画

109.5 cm × 72 cm

2018



M: 在外人看来完成度如此高的作品,甚至像是工业成品,但是背后却蕴藏着这么多您个人的不确定的纠结、疑虑。


C: 其实这里面也有我的一种思考,就是在今天这种后工业化的时代,我们面对所有的东西都越来越模式化、机械化,人性的东西被挤压得越来越少。那么我在创作的过程中不断地加入自我怀疑,让我个人的敏感甚至是偏执参与到其中,我想看看是否还会存在一些余地。


M: 一些人性的余地?


C: 对,人性的余地。


M: 但是并不是像之前的风景系列那样,会把情绪直接流露在作品中?


C: 情绪需要控制,作品中肯定不可能完全没有情绪。零情绪可能只能是一种愿望,很难实现。


M: 现在看,您这几个不同的阶段,每一个阶段之间存在前后递进的关系吗?还是说每一个阶段都是具有完整性的。


C: 我自己的分析觉得应该是一个递进的过程。我习惯于以一种积累的方式不断地完成自我,总相信走出第一步才有第二步,第二步肯定是因为第一步的原因所造成的。但是在过程中并没有计较这些前后关系,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而已。


M: 您一直在强调自我的完成,自我和您的艺术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C: 我更多的时候会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然后去帮助我完成我自己,就是这种感觉。这样我可以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认识和判断我自己以及我的作品,这样会变得特别有意思。我不想过分强调自我的独立,因为独立就必须占用空间,我希望的独立是无可奈何地在某一个局限的范围内实现自己。所以必然是有一定的约束的、自律的,甚至自己为了某一些愿望可能会改变一些自己的意志,但同时又能让自己整体上是完整的。所以一个人自我的完整性其实更重要。

M: 您是让自己跳出来,然后去完成一个更完整的自我?这样可以更客观?


C: 它不仅仅是有一个客观的优势,当你跳出自我的时候其实还要跟周边有一个协调,我们都存在于一个特定的空间里边,所谓的自我其实是需要和这个空间对话的,既然是对话,那么在语言上必须要有一种沟通的余地,所以我们要随时准备放弃一些东西,那么如果想让自己内心能够达到一种平衡的话,那你自己必须调整自己。所以我感觉最好的一个办法就是跳出来,让自己变得不是自己,甚至可以给“他”更压迫性的要求都可以,因为“他”不是我自己,怎么对待“他”都没问题。

M: 您的绘画打破了写实和抽象之间的界限,或者说走在了常规标准的写实绘画和抽象绘画之外,建立了一种纯个人的视觉逻辑。您考虑过您个人的艺术脉络和美术史的上下文关系吗?


C: 不考虑。首先,我觉得我不一定能进入美术史,我甚至也可以不以一个画家的身份来完成自己。这个可以吗?这个完全可以。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完全没必要再去考虑那些所谓的抽象还是具象的概念。所以我感觉我只是借助了某些材料某些工具在完成我自己的一种视觉经验,只是说我对这种视觉经验有一种不断地去改变进取的愿望,我感觉这就是对一个画家来说存在的最大意义。

M: 这样的话可能就会面临着某种意义上的边缘化,这种边缘化可能是源自一种自我保护心理?


C: 对,这可能是我的一种生存习惯。我从小就会习惯性地回避一些东西,然后让自己处于一种边缘的状态,慢慢就习惯了边缘或者习惯了承受边缘,然后在边缘里边找到一种自我的满足,这种满足可能是一种反抗心理下的收获。


M: 是一种下意识地安静的反抗?


C: 我估计是,或者说一种合理的对应也可以。这种对应可以让自己找到一种合理存在的意义。

M: 可能是您和世界相处的一种方式?


C: 对,其实每个人存在都有他的必然性,你所处的外部环境让你自然进入到某种状态,这种状态时间长了你就会很适应,甚至会很满足,这种满足就是你自己的成就,而这种成就可能算是你面对所处环境的一种回应。所以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没有什么成功的先例或者成功的标准,实际上只是不断对自身认知的过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