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朝阳 : 真正的困境在圆熟之后

作者:胡少杰 2018年01月12日11574 次阅读

本访谈内容同步刊发于《漫艺术》2017年第三辑

专题艺术家尹朝阳

1970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市

1996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

现居北京


寒林图 200cm x 1050cm布面油画 2017



尹朝阳 :真正的困境在圆熟之后

采访 _胡少杰


漫艺术= M:圆熟在中国应该大部分时候算是一个褒义词,它往往带来的是一个彼此都受益的结果,如此一来便成了一个受欢迎的品质,特别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圆熟似乎是一个社会的整体性格。您怎么看圆熟这个事儿。

尹朝阳= Y:你说的是人情世故,我以为要谈技术的问题。

M:可以从几个层面来谈。

Y:我觉得中国人可能推崇的还不是圆熟吧,中国人喜欢说人情练达,我觉得可能更准确。因为圆熟有圆滑的成分在,其实就我自身而言,我不太喜欢这种人。你和这种人相处永远不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他跟你很客气,他的礼数都周到,但是你永远看不清他。所以我不太认为圆熟是一个褒义词。中国人推崇的是人情练达,一个人做事儿既有效率,又很有规矩,诚恳、不矫情、言出必践,这些才应该是受欢迎的品质。

一了 30cm x 40cm布面油画 2017



M:回到艺术语言的层面来看,一个艺术家过于圆熟地使用一种表达方式,对于他的创造力会有局限吗?

Y:肯定是一种局限,大部分时候如果没有自觉的话,你会走到自己的惯性里面,走进去基本上就废了。对于创作来说都是大忌。但是前期技术的锤炼肯定是需要的,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其实对技术还是非常尊重的,因为你必须在这个上面投入相当多的时间才能熟悉它和掌握它,任何一种技术手段都是这样,你只有充分地了解它并掌握它之后才能自由地发挥。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困境在技术的圆熟之后。一个艺术家在熟练地掌握了技术之后形成自己的个人语言和个人面貌,那么在这之后怎么办?这是最大的问题。九十年代整个艺术圈子都在寻找自己的图式,但是你找到了就等于你成功了吗?就达到你做艺术的目的了吗?我觉得这经不起太多的讨论。

天门谷 160cm x 200cm布面油画 2017



M:您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Y:避免它,本身找到图式也不是我的目的。其实到一定的程度,我认为一般五年应该有一个新的变化,十年形成一个新的高度。而这之后呢,我觉得完全取决于人,就是你个人到底追求的是什么。一味地求新肯定是矫枉过正,但是我觉得求新是因为适应你知识结构和感受能力的更新,不是为新而新。但是对于我来说,我看东西对技术一定有要求,如果他在技术上没有下过大力气,我基本上就会不以为然。比方说有一段时间会流行坏画,我觉得坏画其实就是在面对经典的时候他开始绝望了,有点自暴自弃,或者说恶趣味。其实有时候这种恶趣味解构的是艺术史,但是你同时也把自己解构成一堆很烂的东西。因为大家都知道从正面去进攻是非常难的,因为所有的艺术史,就是一批伟大的人已经在那儿了,你跟他们去死磕的时候需要勇气和智慧,需要很多准备,才华、运气,这事儿太难了。所以我对技术是有严格的要求的,你只有在千锤百炼之后,才能够感受得到这个人有那么一下子,他是既合乎规律又出乎意料的。

江湖 180cm x 180cm布面油画 2017



M:您认为所谓的坏画在技术上没有它的合理性?

Y:它不缺乏合理性,它也有它自己的一套逻辑,只不过我讨厌它而已。我过了四十岁,已经对这种东西不再姑息了,嗤之以鼻,我就是嗤之以鼻,在我眼里它就像一个玩笑,开个玩笑谁都会。

M:您认为艺术在技术上必须要有很高的门槛,但是这是一个鼓吹标准多元化的时代,特别是艺术在当下似乎很难找到价值标准。

Y:肯定要有门槛,没有门槛就没有标准,最后这个事情就变成忽悠了,人人都是艺术家其实是骗人的,杜尚提出来的时候,这个概念是成立的,但是同时它又是不成立的。标准自由化就是障眼法,无论什么时候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障眼法没用,劝自己也没用。

古壁 130cm x 130cm布面油画 2017



M:您提到进入四十岁以后,四十岁就意味着进入到中年,这之后您觉得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包括在艺术上带来的变化。

Y:变化是越来越成熟。所谓的成熟就是你开始不再接受那些不兼容你身体的东西,原来你可能还会接受,你觉得年轻,还可以包容这些,但是等你开始逐渐地变老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就是一些多余的东西,没有必要。人最终会走向一个特别纯粹的状态,这个状态是你把任何不适于你这个个体的东西拿掉,旗帜鲜明地拿掉。

空山夕照 39.5cm x 100.8cm纸本水墨 2017



M:但是一般理解中年的成熟反而是您所提到的年轻时的包容,或者是客观,尽量地减少偏见。

Y:我觉得我基本上是客观的,而纯粹也并不是偏见。

M: 2010年之后的这次艺术上的转向,是为了应对进入中年后的一些认知上的具体变化?

Y:我觉得这不是应对,我不需要应对。其实我不太愿意谈我自己,这么多年过来,我自己知道,任何一次转变,其实都面临着许多具体的问题,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去面对。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诚恳地面对自己,等你面对自己的时候,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种改变是你内在的一种需要,而不是为了应对外界的逼迫或者引诱,要不然你身体转过来,但你的内心不是朝向这个方向,这肯定是拧巴的。

太子沟写生册页 -2 28cm x 21cm 纸本水彩 2017



M:转向之前的作品和转向之后的作品它们之间的内在线索是什么呢?

Y:我所有的作品对应的都是这个时代的操蛋。其实任何一个题材,你需要找到跟它对应匹配的语言,这个语言是随着这个题材的转变而转变的,我们比如说喝茶可以用这个玻璃杯,因为茶叶放在里边好看,如果是喝咖啡,拿一个玻璃杯装上,就有点不伦不类。我觉得任何一个东西你找到一个跟它对应的合适的语言、方式,传递就好了。在这个上面呢,最重要的是个人的自由,首先解放你自己,精神上解放,语言上也就自由了,无论什么手段、门类,拿来用就好,只要真诚地面对个人的内心,其它的都不冲突。

太子沟写生册页 -8 28cm x 21cm纸本水彩 2017



M:您对绘画有没有所谓的情结?

Y:没有,任何一个东西你真正地把它作为一个情结来对待的时候,实际上是一种彼此的制约。

M:其它的东西或者事物呢?有没有让您比较偏爱的?

Y:我对古典的、宏大的、健康的、飞扬的东西会比较偏爱一些,但也没有所谓的情结,我过了四十岁以后就不再会对某些事物过分执著。

太子沟写生册页 -9 28cm x 21cm纸本水彩 2017



M:到了这个阶段,还存在焦虑吗?

Y:你指哪方面的焦虑?

M:就是艺术创作上的焦虑。

Y:不焦虑。

M:不焦虑是说明您在艺术上有着后续源源不断的创造力?这个创造力是怎么保持的呢?

Y:老天爷赏饭吃。

M:天赋异禀。

Y:其实我觉得艺术最终需要两个东西,一个是你在不断地追问,同时你有不断地追问的这种愿望,第二个是你有不断回答的愿望。我觉得这两个非常重要,如果这两个愿望都没有了的时候,我觉得就该停下来了,而到目前为止我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追问,去回答。至于说焦虑,除艺术之外我对很多东西都焦虑,因为你生活的这个世界强加给你了焦虑,你是不是生活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你作为一个个体,在这个社会中有没有尊严,你所在的这个社会经常会出现那么多的无常,这种无常时时刻刻会打破你的底线,让人惊慌失措,我觉得这是我的焦虑。

太子沟写生册页 -11 28cm x 21cm 纸本水彩 2017



M:这是四十岁之后依然在焦虑的问题。

Y:我估计此生都不会摆脱这个东西。

M:您怎么应对这种焦虑呢?

Y:用各种方法。吃药,中国人提供了这么多的方法,无论是政府、官方、民间,或者你的朋友、家人,提供给你各种各样的药方,学佛的,玩禅的,信基督教的,各种药方,最后像我们这种人无非就把艺术当成一个安慰一样,只不过有些人当真,有些人不太当真,仅此而已。

M:这应该也是您艺术上这次转向的一个内在原因。

Y:我觉得变化跟这些没关系。

苍岩秋木 114cm x 146cm布面油画 2017



M:但是绘画它肯定是由衷的,是一个表明心迹的,反应您个人精神状态的一个东西。

Y:这句话对。绘画其实就是个镜子,到这个阶段我觉得一览无余。

M:您对绘画的好坏有您自己的判定标准,包括对美术史中留存下来的作品也有您个人的看法,这些标准和看法随着年龄的变化有没有发生改变?

Y:改变是肯定有的。比如你原来觉得挺好的一些人,但是后来你真正接触到了,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他在你心目当中的地位下降了。类似于这样的情况也是会有的。

M:您觉得您的这些判断是客观的吗?

Y:百分之八九十是客观的,百分之十或者二十可能会有一点个人的这种偏爱出现。

千丈岩 30cm × 40cm布面油画 2016



M:您现在如果说再回头看您之前的作品的话,是什么感觉?

Y:就像看到自己的青少年一样,徒增很多感慨,因为你知道你再也回不去了,但也仅仅只是这些。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试图想回到自己某一个年代去,青春再美好,经历一次就够了,青春虽然美好,但是你也看到它当时伴随的幼稚、莽撞、冲动和非常多的愚蠢,所以我对自己某一个阶段偶尔会回忆,回忆起来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M:这次艺术上的转向到现在也有几年时间了,您警惕您所说的进入到某种惯性之中吗?

Y:警惕。我这种警惕不是别的,是常年养成的一种工作习惯,是你在执行一种什么样的标准。有时候画着画着自己就觉得突然兴趣全无了,然后就把它涂掉了,停下来了。每天的工作其实是一种非常苛刻的对自身的检验。你要不停地工作,你希望出现奇迹,或者说希望抓住某一瞬间的感觉,但是很多时候是失败的,即使你画了一张看上去非常完美的作品,但也许还是一个失败的结果。

秋云 70cm x 50cm布面油画 2017



M:会沮丧吗?

Y:当然。但你也可以不和自己较劲儿,可以做到轻松、漂亮,但我不会这样。我会不断地反驳自己,反驳惯性,哪怕时常会失败,这是避免进入惯性陷阱的唯一方法。

M:您在绘画上付出那么多的时间和心力,也得到了相应的位置,那么您对以后进入艺术史有野心吗?

Y:说没有野心是假的,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我肯定会进入美术史,这个我从来不怀疑,因为我很少见到有人比我更投入到这个工作中,但是在我投入了二十年的时候,我觉得在某一个瞬间一下就释然了。过了四十岁以后我觉得所谓的艺术史上的位置也好,名声也好,其实跟这辈子没有太大的关系。人活着的时候考虑身后名是一个非常虚妄的念头。我觉得最光彩的是曾经非常投入地穷尽一生在我热爱的事情上,这些就足够了。

云台岩 147cm x 174cm布面油画 2016



M:这次在苏州博物馆的展览展出的都是一些近作?看到有不少是写生的作品?

Y:最近两年的作品,有写生,也有在工作室里画的。

M:在工作室创作和在山里写生这两者最大的区别在哪儿?

Y:不一样,在山里条件不像在工作室可以相对从容,山里面画画的条件比较艰苦,有些东西需要随时克服,但是在山里的时候因为条件的限制往往能把你调动起来,感受到的东西更鲜活,但也更需要控制力。

M:您更喜欢哪种状态?

Y:也不存在更喜欢哪一种的问题,因为你想好了要去做这个事情,必然是喜欢的,因为你热爱这份工作,它只是两种不同的工作方式。

M:最近在读什么书?

Y: 金性尧的《夜阑话韩柳》《杜甫选集》。

工作室创作




尹朝阳版面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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